文/葉郎(資深音樂人)
突然冒出的共諜案給人一種不小心搭上時光機的錯亂感受,好像「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或是「反共義士起義來歸」的日子從來沒有結束一樣。
實情是站在有如迪士尼樂園般充滿小確幸旋律的臺北街頭,誰都很難想像曾經空氣中有過的肅殺氛圍。那個島嶼跟島嶼上的人命懸一線的日子已經遠去,送走了萬惡共匪的年代,迎來的是三十年還不知如何自處的島嶼困境。
所以在豆導的新片《軍中樂園》上映之前,我們或許需要幾段暖場音樂,重溫一下那個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的旋律。如同豆導的電影,我們也許能在這些旋律找到屬於2014年紛亂時局的幾個音符或是幾個小節的線索。
◎「傷心無話」
在《軍中樂園》聽見葉樹茵的〈傷心無話〉真的像是被電擊一樣,既是警醒也是一身酥麻。陳明章、王明輝、陳主惠、林暐哲等人所組成的「黑名單工作室」在剛剛解嚴的1989年,發行了充滿社會批判意識、台灣第一張台語搖滾專輯《抓狂歌》。而〈傷心無話〉就來自這張專輯。
馬世芳曾經描述到當年黑名單工作室在臺大福利社前的巡迴演出現場:「同學們端著便當凝神傾聽陳明章唱〈慶端陽〉,林暐哲唱〈民主阿草〉,還有拄著拐杖、個頭瘦小的葉樹茵,她唱了〈傷心無話〉,歌聲凝鍊澄澈,足以鎮住那個躁鬱症的年代。」。
「時間已經過」,不知道還有多少年輕人知道〈傷心無話〉的小情小愛背後的真正故事。1987年11月2日國民黨政府在「老兵返鄉運動」的壓力下,首度許可紅十字會受理大陸探親登記及信函轉投,第一天就有數千名老兵焦急地排隊辦理手續。〈傷心無話〉講的其實是那封遲了40年的家書的故事:收到暌違40年丈夫來信的妻子,心中千言萬語,卻掩卷無言的反覆嘆息,最後重複三次的〈傷心無話〉,傳達平靜卻深不見底的情緒,幾乎讓人心跳停止。
你甘不知時間已經過
哪會來寫信教阮給你回
過去的種種埋在心肝裡
傷心無話 傷心無話 傷心無話
◎「母親你在何方?」
1949年,家在舟山群島,才13歲、還在念小學的姜思章,在放學途中被國民黨軍隊以「搶救舟山青年運動」名義抓丁,隨軍押到了台灣。1987年,在景美女中教書的他,和同是老兵的何文德以及黨外人士楊祖珺、范巽綠、張富忠、王曉波等人在臺北發起老兵返鄉運動。老兵們穿著寫有「想家」二字的白上衣在國父紀念館、台北車站、立法院等地發送傳單宣傳理念。其中也發生姜伯伯在彰化榮民之家發送傳單時遭到疑似軍警的不明人士痛打,並被指為「匪諜」、「台獨」,並被警方約談說明「涉嫌傷害榮民」。
返鄉運動的高潮,出現在1987年6月28日的金華女中體育館,姜伯伯帶著老兵在集會中合唱〈母親你在何方〉,體育館內和外面操場上聚集的兩萬多人在歌聲中涕淚縱橫。〈母親你在何方〉是阮玲玉主唱的電影《戀愛與義務》(1931年)插曲,原意是與情人私奔的少婦思鄉與悔恨之情,50多年後的那天晚上,轉化成為200萬老兵40年等候的焦慮和悲情。
雁陣兒飛來飛去白雲裏,
經過那萬里可曾看仔細,
雁兒呀我想問你,
我的母親可有消息。
(說明:1931年阮玲玉版本已失傳, 這是1955年邵氏再度翻拍《戀愛與義務》時由顧媚演唱的版本)
◎「家在山的那一邊」
在《軍中樂園》出現的另一個重要音樂符號則是兩岸人稱「小鄧」的鄧麗君。
1970年代末,剛剛結束文化大革命的中國大陸走向改革開放,被禁錮的幾億靈魂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鄧麗君這個解脫的窗口。鄧麗君的歌曲透過廣播和錄音機傳遍中國,而有「只愛小鄧,不愛老鄧(鄧小平)」之說,甚至讓共產黨政府試圖反過來利用鄧麗君來進行「統戰」,積極聯絡找鄧去中國大陸辦演唱會。鄧麗君是否私下去過,一直是謎,但看得見的歷史紀錄是,她在1980年代反而更積極投入台澎金馬前線勞軍。1981年和1991年兩次金門行,鄧麗君都讓前線弟兄為之風靡。1991年更在金門前線馬山觀測所留下了向大陸廣播喊話的歷史性錄音。
1989年,再度傳出小鄧可能前往中國大陸演唱的風聲,但隨後的八九民運又關上這扇窗。5月27日鄧麗君胸前掛著「反對軍管」的牌子參加香港跑馬地的「民主歌聲獻中華」聲援活動,演唱〈家在山的那一邊〉這首反共愛國歌曲,並公開宣示「在大陸實現民主之前,將永不踏入大陸土地」。八天後,六四天安門事件爆發。
朋友,不要因一時歡樂,
朋友,不要貪一時苟安,
要盡快的回去,
要把自由的火把點燃,
不要忘了我們生長的地方,
是在山的那一邊,山的那一邊。
(它也是1958年在台灣拍攝的反共愛國電影《水擺夷之戀》之插曲)
◎「大江東去」(River of No Return)
貫穿《軍中樂園》整部電影的是瑪麗蓮夢露的〈River of No Return〉這首動人的歌曲。〈River of No Return〉是1954年瑪麗蓮夢露的同名西部電影〈大江東去River of No Return〉插曲。《大江東去》這部電影或許無關《軍中樂園》,也無關我們所處的現實,但這首歌的歌詞卻有如一把利劍刺中要害。
2014年8月20日,反共義士高東萍的告別式在臺北第二殯儀館舉行。相比1983年卓長仁、高東萍等一行六人劫機起義,以反共六義士身份來到台灣的輝煌場景(註一),這場告別式相對冷清許多。一方面是一去不回的政治情勢讓「反共義士」一詞不再具有政治意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高東萍的夫婿卓長仁因為在台灣犯下前國泰醫院副院長王欲明兒子王俊傑綁架撕票案,在2001年被槍決。
歷史無法回頭。「River of No Return(大江東去不回頭)」是卓長仁、高東萍的寫照,也是《軍中樂園》中許多角色的寫照,更是1949年以後海峽兩岸無數人的寫照。
中國大陸有個台灣人比較不熟悉的名詞叫做「主旋律」電影,原意是「弘揚民族精神的、體現時代精神的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大約就是我們所謂的愛國電影)。用在2014年我們的處境,就如同《軍中樂園》的男男女女,背負著大江東去不回頭的歷史包袱,只能盼望找到新的主旋律,努力活著,繼續前進。
I lost my love on the river
And forever my heart will yearn
Gone gone forever
Down the River of no return
Wail-a-ree wail-a-re-e-ee
He’ll never return to me
註一:1980年代的反共義士降落後,有個不成文的慣例,經常會安排鄧麗君接待,這個慣例是來自於1982年的反共義士吳榮根。據說軍方在訊問時問他有沒有認識的台灣人,吳榮根立刻脫口而出說:「我聽過鄧麗君的音樂!」因此政戰總部立刻聯絡安排鄧麗君前往空軍基地和吳榮根見面,鄧麗君甚至應空軍弟兄要求,和吳榮根合唱了〈小城故事〉(剛剛退休的前新聞局電影處處長陳志寬,正是當年負責安排此事的政戰官)。卓長仁等六義士因為當年降落在韓國漢城(如今的首爾)後,被韓國以劫機的萬國公罪名義,硬是關了一年多才釋放,可能因此就無緣安排和鄧麗君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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