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Netflix《罪夢者》導演陳映蓉:扛著只許成功的壓力,解一道國際平台在台灣的全新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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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Maple、徐佑德:攝影/劉志恆

Netflix第一部華語原創劇《罪夢者》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要在10/31正式上線,總共八集一次看完,為了宣傳《罪夢者》,不但張孝全、賈靜雯等主要角色的臉孔身影已經遍布台北市各個醒目角落,Netflix更砸下重金在今天連辦記者會與首映會。隨著記者會的登場,我們也趕緊將此前專訪《罪夢者》導演陳映蓉的完整深度對談奉上,從陳映蓉到《罪夢者》的完整美學與創作理念到拍攝與演員選擇上,帶給讀者第一手最完整的訊息。

陳映蓉說:「希望大家看完《罪夢者》可以有滋有味。」究竟他說的箇中滋味,與《罪夢者》如影隨形的情懷是什麼呢?

《騷人》之後 陳映蓉棲身音樂影像

2012年陳映蓉推出上一部電影長片《騷人》,此片從風格、執行、聲音都可以說是橫空出世,特有的幻夢世界建構得十分迷人又自成一格,實在無法想像以台灣新電影和寫實主義為土壤的台灣怎麼會誕生這位《騷人》。因此這次在還沒看到《罪夢者》之前,我就已經充滿了好奇與想像,當他重新回到戲劇上,執導的還是Netflix犯罪類型劇,面對全世界發聲的時候,這位充滿奇異色彩的導演陳映蓉,又會交出什麼樣的成績單?

陳映蓉笑說:「《騷人》真的算是非常自由、非常任性的作品,我玩得很開心,但其實我為在台灣當導演,不常能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沒有覺得有人有義務丟錢給我去玩,倒也不是說我不能拍一些通俗大眾的題材,只是我好像不太知道我跟台灣產業的共識到哪裡,因為我確實是蠻獨裁的導演。」

在拍完《騷人》之後,陳映蓉坦言並不是沒有人拿劇本來找他合作,但他露出稍帶無奈又帶點靦腆的笑容說:「我常常看到劇本總是覺得想不透為什麼這個劇本會來找我,有些實在跟我落差太大,要不然就是題材太特別或故事太單一。其實我覺得好像你們對於自己在從事的內容產業來說,對創作的理解似乎太淺薄,我謝謝這些人想到我,但我可以感受到我們並不在一個語境上,所以也就不要再往下下去。」而對於拍別人的劇本,陳映蓉則霸氣地說:「我不是完全不能拍一個既有的本子,也不是說我不能跟任何人合作—雖然說目前還沒有找到過啦。但重點是劇本如果寫得比我好,我當然就不寫,不然我為什麼不寫呢?我也知道這並不是產業內每個人都可以接受的事情,所以我也隨遇而安。」

而在沒有戲拍的日子裡,陳映蓉悠遊在音樂和影像的世界裡,他不但享受音樂、享受音樂影像的拍攝,對於MV也有著深厚的情感,他難得感性地說:「我很感謝,在MV的世界裡,有我的一個舞台。對我來說拍MV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實作,其實華語流行樂界對於影像創作還是非常尊重,我自己又喜歡音樂,所以從音樂去發展出影像,從影像又可以反過來給音樂新的生命,我覺得這是很美好的過程。」拍攝MV也讓陳映蓉得以貫串自己「沒有比我好就自己來」的美學,他可以自編、自導、自剪一手完成,他對於自己MV作品的完成度相當舒服,很享受過程也很有成就感。他說他是個獨裁式的導演,我說他對自己的作品有著太深情的目光,是愛上了就沒有辦法移開目光任何一瞬的多情人。

《罪夢者》與陳映者 一則美麗的海誓山盟

那麼《罪夢者》又是如何打動陳映蓉的呢?陳映蓉笑說:「首先因為是外國人,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總之是新的不一樣的東西。」他正色說道:「其實我非常希望台灣產業好,但我自己會保持很局外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只能說我其實還是有很多期待的,希望台灣的影視產業可以更好,讓很多創作者更有機會做出好作品,但為什麼會維持現在的位子,就是因為很難一次有體質的改變。」

但國際平台Netflix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也帶來全新的空氣與想像。陳映蓉並不諱言:「在聽到原先案子的時候,我還是個純粹的觀眾,但從觀眾角度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非常棒,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管是誰拍,千萬不要搞砸,因為這是台灣可以走出去的作品,出去要見左鄰右舍的。」

陳映蓉也坦言:「本來的案子已經進行到一個程度,所以我本來不打算接,如果要我進來這個案子,我勢必會大改,但我並不覺得有任何客戶需要接受這件事,但如果沒有這樣的調整空間,我不如就不要接,以免進來後大家都不開心。坦白說我本來也沒打算他們可以接受這麼大的改動,但最重要一件事是監製陳薇如信任我,覺得可以改。當然他們一開始可能以為是導演範圍內的改動,後來才發現編劇範圍內的改動,我改完第一集的時候他們很震驚,但我想就是有緣,也覺得有點意思吧,我寫完第一集大綱後就連寫八集大綱,寫到最後一頁,然後就開拍了,我覺得他們也是蠻瘋的。(笑)」

陳映蓉雖然邊笑邊講,但他對於Netflix內容長Erika North及新加坡稜聚傳播公司IFA(In Focus Asia)監製陳薇如的全力相挺顯然很感動,她感嘆道:「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很喜歡這個劇本,我真的很謝謝他們有這個鑑賞力,對我和劇本都有一個程度上的信任跟喜愛,才能最後如期開拍,光是這件事我就覺得厲害!真的感謝他們在整個過程中給我的意見跟回饋,都是很尊重我的創作,又非常有鑑賞力的,這點就是我進來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大家都對同樣的東西很有感覺,在這個過程中,這次的的感覺就是,哇操!也太美好了,沒想到好故事可以跨國、跨人種,大家都可以看得懂。而且他們在對待內容是以這麼尊重的方式,我好像到了一個美麗新世界,雖然我一直以為理想是這樣,但我本來已經相信我的不相信了。謝謝Zoanne、謝謝Erika、謝謝推薦我的人,謝謝還有人珍惜也欣賞創作價值。」

說起這場猶如海誓山盟的奇幻旅程,陳映蓉回憶道:「我第一次跟Zoanne聊的時候,說我會改劇本,然後我們聊內容,我就發現這個人有sense,感受到他對作品的觀察和鑑別力,而且超認真。就這兩點,我直接跟他說,我進來這個案子做任何事你一定要在,只有你在你才知道我在幹嘛,他就被我纏上了。」陳映蓉說著就笑了,颯爽的笑聲中也暗藏著無奈:「當然台灣的環境很辛苦,我也是眾所周知的『難搞』,但我還是想說,不能說我有要求就是難搞。我知道在過程中他真的很挺我,因為我一開始的那一句話,就立了海誓山盟,他真的一路都非常挺我。」《罪夢者》的戲裡戲外,於是用陳映蓉的話來說,都是「真情真義的故事」。

陳映蓉最後說:「你光看我兼任編劇、導演、剪接這幾個角色,就知道他們有多願意放手相信我,這是多大的權利,Netflix是多大的牌子。我當然也非常感謝Erika,這過程中Zoanne先挺一波、Erika再挺,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我憑什麼可以這樣做,謝謝他們的厚愛。」

從ID到名字 「DJ」說明陳映蓉對音樂的熱愛

陳映蓉的英文名字「DJ」非常特別,問起來原來1980年生的她以DJ當作自己的BBS ID,久了就成為正字標記,而且這名字也藏著自我認同,她對音樂的熱愛極深,不但是她這幾年棲身MV的原因之一,她對音樂的品味與配樂的愛好,也成為《罪夢者》作品密不可分的情感連結。

尤其流氓阿德的《給五十歲自己的備忘錄》,雖是新歌、雖然不符合劇中的年代,卻在《罪夢者》裡大量使用,音樂、歌詞與影像的密合度,讓《罪夢者》的情感敘事顯得極其獨特。問起音樂的選用,陳映蓉說:「我太喜歡他的咬字,很有感情,又很直白很誠實。這次在寫本的時候本來就寫到有幾首台語歌,《溫一壺青春下酒》那時候好像正要出還沒出,所以最早我是直接寫了《愛我你會死》,這首有放在後面的集數。後來發現片子出來的時候,剛好就聽到《虧欠》,我就邊勘景邊聽,下台中的時候就聽著《給五十歲自己的備忘錄》,聽到淚流滿面,覺得這傢伙怎麼這麼狠,覺得他真的很直接,所以我就決定用這兩首。聽說連在後期調光的時候,他們每天一、兩百次在輪播這首歌,大家都被這個歌的情感打動。」

流氓阿德的音樂跟影像其實並不好搭配,但在《罪夢者》裡卻很神奇地合拍,以致於音樂並沒有吃掉影像,這大概也是陳映蓉的一絕。同時裡頭人物唱了早逝台語女歌手的《疼著我的吻》,不但台語歌經典,戲裡戲外那種「唱不下去」的感受,更和《罪夢者》本身的主題及角色有了深度的呼應。

陳映蓉對於音樂坦言:「我就是…直覺,我就是覺得喜歡、覺得帥、覺得有感情就用了,我不太會去分析太多。當然在拍MV的時候,我會把歌拿來反覆聽的,聽到一個狀態。但我從不分析拍子節奏,因為我認為我的影像是服務歌的世界,當然我也有我自己一定程度的自豪,因為我的MV有它的音樂性,很多人認為只是一個劇情式的過時MV,但我自己知道它的音樂性在哪。」

面對從拍攝到演員各種規格上的挑戰 陳映蓉:「痛著並爽著」

過去最長就是拍電影,這次一次要拍八集劇,承受的量極大,又身兼編導剪,陳映蓉笑說:「其實就是爽!雖然很痛,但痛著並爽著。」他坦言確實在過程當中面對很多時間上的壓力,尤其是劇本,但他也說:「確實他們有很多擔待,給我時間和空間。以規格上來講,我覺得敘事結構的安排它就是一個章回小說,我以前寫短篇小說,這次自然就可以寫章回小說,只是體制不同。」

陳映蓉用章回體來理解影集,他解釋道:「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面,章回本來就是小說很重要的形式,其實影集或電視劇就是個章回體,劇本會一直講鉤引(HOOK),其實說書也是不斷的要有鉤引(HOOK)。事實上全世界說故事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像《一千零一夜》也是,所以我覺得並不需要看成另一回事。我覺得就是章回有章回的讀法,它像交響樂,每一集有一個主題,要做到每集有它單集的分集分量與重心,會比電影長片更豐富、更展延、挖得也更深。」

除了形式以外,對陳映蓉來更重要的可能是情懷。他的情懷企圖心其實很大,他闡述道:「其實我想把華人的文化世界觀,也就是『有情人間』寫進去。我覺得這是華人很特別的地方,我們看待世界的核心是個『情』字。漢文化的創作、藝術、社會文化都是奠基在這個字上。這跟西方世界不太一樣,我們成也情、敗也情,我們做事情不乾脆、不乾淨,總是受到人情的限制牽絆,互相交易利用的關係,這是很獨特的,也很大分量的一個關鍵。我用這個特質來做一個犯罪、復仇、黑幫的類型片,其實我最想歸結的還是我們文化世界的樣貌,總總歸結到一個『情』字,我們的江湖跟情義,就是東方人很特別的一點。」

他也笑說:「當然我這樣講也有點廢話,所有東西當然也都是一個情字。但雖然情這個命題這麼大,可是我以為我確實在《罪夢者》裡面以『情』作為全部的滋味,這個滋味是情的滋味,不是任何的探討,所以我希望觀眾看完之後是有滋有味。」

Nowhere Man

陳映蓉感嘆地提到:「我自己是1980年生,剛好出生在網路文明以前的人情維度,然後過度到現在。我自己覺得那時候人的情感特別濃,跟網路世代後是兩回事。我常常覺得小時候看到好看片子的感受,在長大之後、在新的網路世代開始之後,因為人情的厚度沒有了,時代的變化不同了,其實那個東西就沒有了。現實既如此,就不會有那樣子的作品。」

1980出生、成長在90年代的陳映蓉認為自己一腳踩在舊的時代、一腳踩在新世代,他感受得到這兩者之間的不同滋味,他也說:「並不是舊的滋味就都比較好,但體會過那個時候的文明情懷,這次確實是想把它拍出來,因為現在沒有了。」

他說起90年代的偶像英雄們,每個都讓他眼睛發亮,從徐克到黃霑,從許氏三兄弟到周星馳,他說:「我有時候在看那時經典的電影,真心覺得他們的成就真的很高,雖然是通俗電影,但可以知道那時候情這個字通達到什麼程度,包括許氏三兄弟的寫實喜劇等等,裡面都是有的,現在我們的情感面其實都是趕不上的,有時候覺得我們是退步的。當然不是說電影一定要那樣拍,但就我個人而言,真的覺得就影視作品的成就來說,現在真的比不上以前。」

這次《罪夢者》的主要演員其實幾乎都合作過,陳映蓉笑說:「因為張孝全跟王柏傑私下就是超級好朋友,我很久以前就笑說有機會要拍你們兩個演兄弟。我進來這個案子前先就已經先談定他們了,這也是個緣份。」

講起眾人最驚訝的章立衡(劉子千),完全是陳映蓉欽點。他解釋道:「他就是我的心頭好,雖然沒遇過但我一直愛他,我一直覺得他非常有特質。我覺得他出身的關係,有很老派、有點怪里怪氣的部分,然後又在國外長大,他承接的語境跟文化是停留在爸媽那個老派年代的,然後又有奇特的洋氣,整個人就是閃閃發光,而且有從前人的氣質,所以我早就想找他演戲。」

這次好不容易請動的范曉萱也是很早就認識陳映蓉,陳映蓉說:「他接到邀約,第一句話就問我說:『你覺得我可以演白蘭嗎?』我說當然是。每一個我去談的演員,我都感謝他們被劇本打動、相信劇本相信我,其實從我要找他們的時候,就都確定他們是最好的。」包括原本沒合作過,當時也還沒接拍《我們與惡的距離》的賈靜雯,陳映蓉說:「我從小看她的《佳家福》長大,我覺得她在華語影視圈一直有一個位置,當時她還沒演《與惡》,但我找她跟張孝全搭配,就覺得他們特別會有說服力,果然一擺在一起就對了。」

年輕一輩的許光漢,則是陳映蓉在偶像劇《立正稍息我愛你》裡的驚鴻一瞥就注定了這次相遇。陳映蓉說:「我一看到他的演出,明明是配角,卻覺得非常亮。後來我們的選角一提到光漢,我說就他了,根本不用試他,我知道他可以。那時候很多戲在找光漢,我說你想一想,你不接也無妨,但是不接的話,你之後千萬不要看這部戲,因為你會後悔。」陳映蓉這個殺手鐧讓劇組在兩天後就超快得到許光漢的首肯,但他也正色說:「我是認真的,因為我可以明白不管他去演誰的戲什麼角色,如果他來看這個戲到他本來可以演怎樣,一定會後悔。」而在本劇中可說「用生命在搶戲」的許光漢,亮到一度讓陳映蓉頭痛,他說:「他真的演得太亮,很多地方我都已經收很多,已經是最收,但他的光芒就在那裡。」

陳映蓉也談到後期剪接上,第一集跟平台磨合了特別久,他坦言:「我知道客戶想要更簡易清楚的方式,但後來大家還是回到劇本,只在後配旁白跟音樂上去做調整,我一直覺得其實不用那麼直白、不要把觀眾想得這麼笨。他們一度希望調動大場次到前面來,覺得觀眾可能比較容易理解或進場,但這是我的大忌,我也很直白的說,我在寫的時候就已經全部想過一遍了,我在拍的時候每場戲各有它的輕重,只要一旦調場就會完蛋,那是沒有人可以負責的,最後不管怎麼剪只會變成妥協。」

經歷了一度的僵局,陳映蓉說:「最後終於我跟Erika直接打開磨合之門,去喝完一攤酒之後,我問她對於我的劇本有什麼想法?她說她真的很感動,我就說那你相信我,我能確保你們看完劇,我會用我的方式去解決問題,但不要調場。我一直往2、3集去剪下去,又要一直回到第一集再溝通,其實是很累的,但我認真看了他們的筆記,我知道應該可以如何解決他們的疑慮,重新想辦法去解決,保留住原本劇本的架構。」

最終陳映蓉再次感謝亞洲區內容總監 Erika North,他感性說:「非常謝謝Erika接受這麼多的挑戰,因為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質疑,她後面還要扛住很多壓力。我也知道最慣性的作法就是調場重剪,一般而言就是會這麼做,但我百分之百保證我的東西沒有辦法調,一定會亂掉。我最感謝就是她撐住背後這麼多的質疑,她看到我的修正也能完全敞開心胸去看,最後我們再看一次第一集、她覺得ok的時候,我真的很感動,因為他真的看了,沒有人有執念一定要怎麼做,就是就作品本身做一個非常開放的溝通。」

幕後故事跟幕前可能一樣高潮迭起又「有情有義」的《罪夢者》,即將在10月31面對全世界,這是Netflix首部原創華語劇,也是台灣戲劇史上的里程碑。在華麗卡司與強大情懷的催生下,這究竟會是部什麼樣的作品,相當值得觀眾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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