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加多的凝視》:那些凝視之下的他者與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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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薩爾加多的凝視》

文/Eliot Chen

「有許多次,我看著我的相機,為我雙眼所見而落淚。」

薩爾加多的凝視,究竟凝視了什麼?眾生持續的劫難,地球歲月的嬗遞?從文溫德斯的角度拍攝的紀錄長片,若真如普遍的評論所指,只是溫和地對薩爾加多的攝影美學致意,並未善盡對其作品所揭櫫的深刻畫面提出批判、詰問之任務,那麼此部紀錄片的存在,是文溫德斯的一次敗筆,抑或不過放大了攝影大師純粹的自我耽溺?

一個攝影師在選擇了追逐的題材同時,是否也注定了必須背負的使命(責任)?攝影到底是個人生命中感動片刻的紀錄,還是壯闊歷史長路上的寫實見證?攝影的虛構與紀實,矯造與創作,永遠懸乎不同觀者一念之間。其感受中光譜兩端的偏激或游移,偉壯或頹潰,總不會也不能是作者得以預期與掌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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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他人之痛苦》是蘇珊桑塔格探討戰爭和攝影倫理的著作

蘇珊.桑塔格在其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中,對於薩爾加多鏡頭下移民群像的指陳,或許凸顯了攝影師在處理苦難影像上過於簡易的歸納,煽情的便宜行事。但相對的,那些龐然集結的巨大的悲苦,不正也是每個凝視者可以深究卻無法憑一己之力顛覆扭轉的現世?事實上,紀實攝影可能提供的,絕大程度,或者該說效益上,的確僅僅是引起一些「關懷的眼光」去撼動一點同情心理,進而才有絲驅動改變力量的契機。

眼見為憑是引導是誤導,不在於呈現的圖像說了什麼,交代了多少,而是取決拍者的誠實與否,觀者的心態格局。拍攝的方式,觀看的方式,都是從本我延伸的自由。兩者之間只有互動,而不是試圖相互僭越。

旁觀自身以外他者的痛苦,甚或死亡,肯定有不捨的惻隱,徒然的憐憫,但其中亦潛伏著誨示的能量。即便無法立竿見影,但一張影像就是一次不容遺忘的恥辱,或榮耀。

對於攝影作品背後意涵、現實及意義的討論,甚至辯論,總是反應了人們在那些畫面之前的無力感,深切而傷感的。每一天每一刻,生活現場一幕幕映現我們眼睛裡的景況並非分秒的留心介意,當然不至於是糟蹋,畢竟還有攝影師時時的思索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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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導演文溫德斯(左)與攝影大師薩爾加多(右)

在攝影師的鏡頭前,每一個出現每一個狀態都不會被輕浮的對待,然而卻不一定有複雜的解讀。攝者一瞬間的捕捉往往不會比任何一個可能的觀者曲折。天地之間承載的所有戰害禍亂是一種直接的衝擊,一個四方框裡架構的是對美好與醜惡的直覺。當觀景窗裡彷彿無止盡的淒慘像蔓延的瘟疫,侵噬了薩爾加多本來置身事外的注視,他不麻木地繼續假裝自己可凌駕那些刺戳心靈的殘酷,而選擇抽離。

「這是我最後一次旅行,在親眼目睹盧旺達的種種不幸之後。我離開了那裡。對這個世界我已經無所信仰。我不再相信那些所謂的人道救贖。人類不應該像那樣活著,也沒有人值得那樣活著。」

投身戰地的記者/攝影師,他們的悲天憫人最後終究必須面對世人的冷眼嘲諷。是不是索性就將看見的拍下的通通束之高閣,不公諸於世,也許一切的善良邪惡都可以單純只屬於自己的經驗體悟了?就像所有事件的發生,故事的開端,其動機不外乎皆由個人的那份私我而起。文溫德斯也許避開了敏感尖銳的,對於薩爾加多在專業攝影職涯上,每一幀風格強烈的作品的諸多批評爭議。但,孰又可知他擇定了薩爾加多為亦步亦趨關注的對象,投入大量時間精神的緣由不過就是孺慕其藝術表現,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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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加多在1984年前往非洲,記錄衣索比亞當地的饑荒

與主體保持對立,是持相機之人必然的角色,必須的距離。偏偏備受議論的衝突癥結點也就在於此。那些後來被現代城市,文明社會所消費的主體,被隨意的自由的免費的,所擷取的大量的無名的眾生,饑困的面孔,哀告無門的頹廢,幽微荒涼的一切故事。攝影師,你,可以回饋什麼?

大概沒可能有個討好,或者安撫任何人的答案。但,或許我們可以相信一點。那一點一滴對於世間苦難的紀錄,伊始都是最純淨無雜質的初心。

如同攝影師,紀錄片導演具備發掘個人乃至社會的種種窘頓、病態的眼光,卻不保證同時擁有解決,或謂解救的能力。他們從自身的角度,點出了被忽略的視野,有人掌聲喝彩,自然不乏嗤之以鼻。然而,那是我們自己選擇去觀看去體會。當從中發生了任何關於價值的探索,意義的解釋,問題的投射與對話的反向,不應該是被攝者(事件)/場域(物件),而非同樣是觀看者本身嗎?

我究竟是一隻龜,一棵樹,還是一枚卵石?」──塞巴斯蒂安.薩爾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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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波斯灣戰爭,薩爾加多捕捉到消防隊員與熊熊烈火奮戰的過程。

當然,紀錄片真正的核心本質,只有在拍者與主題彼此站在對立面才會煥發奇異的光芒,惑人的神采。在《薩爾加多的凝視》(The Salt of the Earth)的整個敘事篇幅裡,文溫德斯退居為聆聽者,詮釋權幾乎落在薩爾加多。若非溫德斯忠誠的信徒,對於這樣完全「致敬」的歌頌手法,約莫是深不以為然的罷。

讚譽也好,詬病也罷,本片到底是那麼絕美,那麼傷心又那麼生機蓬勃。

菩薩低眉若不是凝觀人世疾苦,那應該就是連祂也因無能為力而不忍卒睹吧。對滄桑人間的失望,薩爾加多將之歸咎人性的劣根底。我不以為他藉此替全人類緩頰卸責。我們只是沒有權力去針砭他如何看待、如何總結自己大半生經歷的心情。是非對錯都是他自己的,也只能是屬於他的獲得。好像攝影師拍下的片段片刻是永恆的清晰,他很清楚自己拍的是什麼。而真正模糊的,或許是始終動盪不休,反覆輪演的世間紛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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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加多費時多年拍攝北西伯利亞冰原與涅涅茨人(Nenets)

然後,薩爾加多把鏡頭涉獵範圍擴及到了整個地球生態的命途運道。這個宇宙之中,唯一的邃美的漾藍星球。

他將視線從層層堆疊的屍體煉獄景象,轉至山丘江河恆靜亦恆動的變遷。遠方有樹,水裡有魚,偶而起風,有時落雨,年事已高的攝影師別過頭不看生靈仍然的塗炭,愈走愈遠愈廣,只求一把塵土一道水流,動物們一記天真但信任的眼神。是懦弱是逃避,抑或是為倦怠找到了冠冕堂皇的掩飾?──我們可以賦予這部紀錄片深刻命題的探討及論述,也可以一聲浪漫的慨歎就定義了薩爾加多漫長攝影生命中一切的輕與重。

薩爾加多的凝視,以及被凝視,到底凝視了什麼?在他略帶疲憊(慵懶)又溫柔聲線的喃喃娓述中,可能一廂情願了,也許偏頗主觀,或自我美化了,但作為一名攝影師(舉世知名或沒沒無聞),終究必須回返自己內心深處──撫慰並完成靈魂裡過去未來為之騷動不安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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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加多的凝視,以及被凝視,到底凝視了什麼?

以光影寫就的作品,快門撳下的當口在絕大程度上也就完成了。鏡頭下反映出來的精神面貌,情懷主義,微粒塵埃,如何解釋怎能解釋?很多時候,攝影師都還處在自我懷疑/說服的過程中,遑論滿足種種淺薄或凝重的意義需索。

在悠長或短暫的時光之流中成就的照片裡,無論有多少豐富或多麼乏味,只有在駐足於/一頁頁翻過的人內心自知是平淡無奇,還是波濤洶湧。一如攝影師睜著一隻眼透過鏡頭凝視的當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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